这几天过年,自然免不了会收到亲友的礼物。前天,一个朋友从北方来家里拜年,我太太那天提前预备好了两箱回礼。朋友到了家里,果然带了一箱礼物。一番问候,一番寒暄,两个孩子照例来祝长辈新年好,朋友也照例夸赞一番。之后,我陪着他喝喝茶,扯了几句闲篇,很快朋友就起身要走,因为他还有一家人家要去拜年。送走客人之后,孩子们很好奇,他送来的一箱上面写着“家乡特产”的礼物是什么,于是就打开了包装。“唉,原来是一箱面条呀!”两个小家伙再没了兴致,四散跑开了。我太太是南方人,喜欢吃年糕,对于面条,兴致不大。我虽然是北方人,但最近听了几位减肥大师的意见,生恐吃面食变胖,自然也是避之唯恐不及。如此一来,这箱面条就只能再送给其他人了。“你说,这送钱过来多好,直接把这箱面条折算成钱,我们现在网上什么买不到呀。”我悻悻地说,一股经济学思维的正确意识直冲脑门。在经济学家看来,互赠礼物这件事,实在令人想不通。人们为什么会去商店买来商品当作礼物,而不是直接送现金呢?现金,就是钱啊,就是孔方兄,就是阿堵物,谁不知道,古往今来,这是人人都想要的东西啊!我太太想了一下说:“也许这是因为送礼物需要花费时间,表示对对方很重视吧。”“可是,他们可以把花费的时间也折算成现金呀,再说,还有比送钱更能体现对人的重视程度的吗?”我的经济学家气质再一次傻里傻气地往外冒起来。每到这个时候,我太太就懒得再理我,自顾自地忙去了。我之所以这么说,是有国际上著名的经济学家在经济学最有名的杂志之一——《美国经济评论》上发表的文章为我背书的。年,耶鲁大学经济系教授乔尔·沃德福格尔(JoelWaldfogel)在《美国经济评论》上发表了一篇题目叫做“圣诞节的无谓损失”(TheDeadweightLossofChristmas)的文章。[1]这篇文章告诉我们,节日送礼会产生重大的经济上的“无谓损失”,相当于所购礼物零售价值的十分之一到三分之一。啥叫“无谓损失”呢?所谓“无谓损失”,是经济学家发明出来的一个衡量资源配置效率的词。经济学家首先创造出了一个理想的经济状态,叫做“帕累托最优状态”。在这个状态里,人人都实现了自己最大的福利结果,如果还有人可以通过与其他人进行交换而获得福利上的改进,那这就还没有达到最优状态。如果一项活动,不仅没有改进福利,还从最优状态上偏离了开去,这就是造成了福利上的无谓损失。按照这个定义,节日送礼物,这就可能是一种偏离帕累托最优状态的行为,是会造成福利损失的。JoelWaldfogel教授为了写这篇文章,我还特地下载了这篇鼎鼎大名的论文。沃德福格尔教授的这篇论文写得短小精悍,算上图表和参考文献也才9页,对于今天动辄上百页的经济学论文来说,真是让人心生喜欢。这篇文章做得很规范,有理论,有数据,有经验分析,有福利估算。这篇文章的发表时间是年的12月份,大概编辑也很喜欢,觉得文章写得有趣,所以特别放在圣诞节的时候给他发表。沃德福格尔教授一上来就说,过去经济学家一说起节日礼物馈赠,通常都研究它给宏观经济会造成多大的影响。但实际上,购买节日礼物这种消费行为,由于不是由真正的最终消费者来实施,所以,它会产生微观层面的“错配”,相当于在真正的消费者和消费品之间乱点鸳鸯谱,难保不会出现前面开头我家遇到的这种情况。我们来看,如果一个朋友认为,他送给你的礼物经过自己精心挑选,在他或她的心目中值元人民币,而如果你也认为这个礼物价值这么多,那么,这个礼物就没有错配主人。但是,如果你的朋友认为,这件礼物价值元人民币,而你却在心目中认为它只值50元,那这就出现了礼物的错配了。此时,这件礼物不送出去,而是留在你朋友那里由他或她消费,可能更好。而现在,这件礼物却送给了你来消费,这就相当于造成了50元人民币的无谓损失。说实话,虽然这篇文章发表于28年前,但不得不说,隔着这悠悠岁月,和这电脑屏幕与互联网,沃德福格尔教授散发出的那股浓烈的经济学直男气息,还是把我熏得够呛。于是,我决定对礼物这件事多留个心,更多地阅读了一些关于礼物的故事和其他领域学者的著作。事实上,送礼这件事,我们古人可是非常重视的,不是有这样一句俗语嘛,叫做“来而不往非礼也”。作为一个礼仪大国,我们素来重视送礼这件事。在《论语·阳货篇》当中,就记载了一个送礼的故事: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归孔子豚。孔子时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诸涂。谓孔子曰:“来,予与尔言。”曰:“怀其宝而迷其邦,可谓仁乎?”曰:“不可。”“好从事而亟失时,可谓知乎?”曰:“不可!”“日月逝矣,岁不我与!”孔子曰:“诺,吾将仕矣。”[2]这个故事是说:有一个叫阳货的人,去拜见孔子,孔子不想见他,他就送给了孔子一头蒸熟了的小猪。孔子也很鬼,就打听到他不在家的时候,去回拜表示谢意,结果路上碰到了阳货,反而被这家伙给教育了一番。虽然最后孔子嘴上说,我要去做官了,但最终还是没去。阳货见孔子阳货,又叫阳虎,这可不是一个好家伙,他是鲁国大夫季平子的家臣。季氏几代人掌控了鲁国朝政,孔子已经很不满,动不动说人家“八佾舞于庭,是可忍孰不可忍”,而这阳货又掌握了季氏的家政。后来,季平子死了之后,阳货还曾合伙把主人季桓子给杀害了,专权管理鲁国的政事。对于这样的乱臣贼子,孔子自然不愿意和他交往。但即便再不想和他交往,孔子还是要回拜谢礼,这就很有意思了。这说明,送礼这件事,一定有着更深的社会意涵在里头。美国社会学家阎云翔先生,曾经研究过黑龙江省的一个叫做下岬村的地方。[3]他发现,礼物交换在北方农村地区是一个遍及于社会生活各个方面的重大社会学现象。他辨识了这个村子里的21种送礼行为,通过对村子里无止境的礼物交换过程,以及迫使村民加入这个过程的道德制约,他探讨了礼物馈赠和人际网络建设之间的连锁关系。这些礼物馈赠的地方规则,是我们理解村民们为人处世经验的复杂性、灵活性和情境性的绝好方式。通过阎云翔先生的研究,我们知道,送礼所代表的人际关系的道德和感情层面,可以把中国人常说的人情,理解为一个基于生活常识之上的伦理系统。阎云翔先生还提到了我小时候同样感触颇深的一个经历。中国北方农村地区,过年的时候要走亲戚,而送的礼物,就是蒸馍。尤其是给长辈,要送个头巨大的大蒸馍。有人家生了女儿,道喜的人会说你家有福气,生了个大馍,就是说,将来过年,女儿回来看你,要送给你大蒸馍。但由于个头太大,这大馍经常蒸不熟,所以,每年我外婆在我家过年,她的女儿、孙女、外孙女都来我家送大蒸馍。每一年正月到二月,甚至直到阳春三月,都是我那个时候感到一年中最痛苦的时节,因为我们一家人要吃两个月,甚至三个月的半生不熟的大蒸馍。而我妈妈要蒸很多用更为精细的好面做的枣山回礼,由于我妈的蒸馍技术比较好,所以我们家的枣山很好吃,但这些都被回礼给回给了人家,而我家的亲戚绝大多数蒸的馍质量都不如我们,这真是让我苦不堪言。这些梦魇般的回忆,让我对阎云翔先生的研究多了几分认同。马塞尔·莫斯的《礼物》法国社会学名家马塞尔·莫斯写过一本社会学名著,名字就叫《礼物》。[4]他一开篇就提出了他这本书的研究主题:“在后进社会或古式社会中,是什么样的法律与利益规则,导致接受了馈赠就有义务回报?礼物中究竟有什么力量使得受赠者必须回礼?”而这个问题,也是小时候我的困惑,也是孔子当年不得不去回拜阳货的原因所在。莫斯的回答受到了毛利智者的启发,认为存在某种神奇的“礼物之灵”——“豪”(hau),这是一种灵力,也就是一种既使人得赎又使人涉险的能量,会杀死想要把收到的礼物据为己有、不加回报或不依序送出礼物的人。在莫斯眼中,古式世界是一个完全人格化的世界,莫斯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赠与时,给出的是自我的某种成分,予人就是予己。而事实上,莫斯这部名著通过对斯堪的纳维亚、西北美洲以及梅拉尼西亚等地古代世界的资料研究,告诉我们了这样一个命题:人类社会原本没有市场、买卖、互赠或以物易物的贸易,甚至于,连契约也没有。也就是说,从这个意义上说,经济学所奠基于其上的那个市场契约世界,并不是我们人类社会大部分演化时间段的基本特点。那么,既然这些都没有,人类社会那个时候,有的又是什么呢?有的就是礼物。年2月21日[1]JoelWaldfogel,,“TheDeadweightLossofChristmas,”AmericanEconomicReview,VOL.83NO.5,-.[2]参阅:《论语译注》,杨伯峻著,北京:中华书局,年版。[3]参阅:《礼物的流动:一个中国村庄中的互惠原则与社会网络》,阎云翔著,李放春、刘瑜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年版。[4]参阅:《礼物——古式社会中交换的形式与理由》,马塞尔·莫斯著,汲喆译,北京:商务印书馆,年版。李井奎